他进了屋,第一时间去厨房喝水,大概是渴极了,他也不用吸管,不用脚拿,直接弯腰用嘴把杯子咬了起来,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下去。
这样的喝法,难免有水漏出来,顺着他的下巴、脖子流到了衬衫上,李涵埋怨道:“衣服都弄湿了。”
顾铭夕弯腰放下水杯,扭着脖子,在肩头蹭掉了嘴边的水渍,说:“没关系,我马上就洗澡了。”
李涵站在厨房门口,说:“儿子,妈妈给你煮碗饺子吧,晚上你都没吃什么。”
母亲总是了解自己孩子的,顾铭夕心里觉得温暖,笑着说:“不用了,妈妈,我和庞庞在外面吃过夜宵了,炒面,还有羊肉串。”
李涵愣了一下,嘟囔道:“以后少吃这种路边摊,不卫生。”
顾铭夕笑笑:“我先去洗澡。”
“要不要我帮你搓背?”
“不用。”
顾铭夕洗完澡,为图方便,直接穿着一条内裤回房间,一进门,就看到李涵坐在他的床沿上,他吓了一跳:“妈妈!”
李涵抬头看他,眼睛红通通的,顾铭夕发现了她的异样,也顾不得穿衣服了,坐到她身边,问:“妈妈,你怎么了?”
李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只是反问:“儿子,今天你是不是很不开心?”
这几乎是明知故问,顾铭夕心里肯定有些不开心,但是他很想得开,尤其和庞倩一起吃了一顿夜宵后,他早就不介意了。
他和母亲很亲密,也就说了实话:“吃饭的时候是有点儿,不过现在已经好了。妈妈,你又不是不知道,爷爷奶奶姑姑他们向来都是这样的啊。”
李涵注视着顾铭夕裸露的上半身,她的儿子真的长大了,身高身材都逐渐趋向于成年人,只是他那两个截断的肩膀,怎么看都还是那么刺眼。
她的手抚上了顾铭夕的残肩,顾铭夕没有躲,但皱起了眉:“妈妈……”
“我有时候会做梦。”李涵说,“梦见你两只手还在,就像其他孩子一样,健健康康的……”
“妈——”顾铭夕拖长尾音打断了她,动着肩膀躲开了她的手,“拜托,不要再说这个了,好吗?”
李涵抹抹眼睛:“铭夕,我最近一直在想,我要是再生一个,你可怎么办啊,你爸爸以后会把什么留给你。我要是生不出,我们两个又该怎么办?你爷爷想再要个孙子,他都七十多岁了,你爸爸又孝顺,他自己也想再要个孩子。但是我都四十二岁了……”
她语无伦次地说着,逐渐变得泣不成声。这样的话,李涵从没有对顾铭夕说过,她也不知道要和谁去说,她的这一份婚姻,如今已是如履薄冰。
李涵和顾国祥是自由恋爱,顾国祥追求她的时候,内敛又执着,彼时他是新进工厂的高材生,风度翩翩,志存高远。而她是厂里青年竞相追逐的厂花,容貌温婉,身姿婀娜。
一开始,顾爷爷是不答应这门婚事的,因为李涵是外省人,他希望顾国祥找一个本地姑娘,知根知底,过年走动也方便。
顾国祥和李涵并没有屈服于家里的压力,他们最终走到了一起,还生下了漂亮可爱的顾铭夕……
现在的李涵,早已没有了当年清纯秀美的容颜,她的身材虽然没有发福,但是脸上的皱纹很是明显,眼睛周围还长了一些斑。前些年她太过操劳,近几年她又有些抑郁,照着镜子时,她都快要认不得镜中的自己。
顾铭夕静静地坐在李涵身边,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,他很想抱一抱自己的母亲,于是就凑过身子,将身体与她贴在一起。
他的脑袋搁在了母亲的肩膀上,良久,李涵终于抬起了手,紧紧地抱住了他。
她哽咽道:“儿子,你怎么那么命苦啊!”
顾铭夕心里有许多话想讲,翻来覆去,说出口的就只剩下了一句:“妈妈,我不命苦,我会争气的。”
李涵离开了顾铭夕的房间,年轻的男孩躺在床上发着呆。
其实,顾铭夕有些想不明白,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要质疑他,觉得他根本就没有未来。他只是少了两只手,生活是有些不方便,但从没有令他陷入绝望过。
不能跳舞,可以唱歌;不能弹琴,可以画画;不能打球,可以跑步;以后做不来医生、警察、老师、司机、厨师……他可以做律师、漫画家、电台DJ、股市操盘手……甚至像母亲说的那样做一名财务工作者。
顾铭夕还想学电脑,他没有手,但是有脚,他看过爸爸用电脑,相信自己一定学得会。
这世上没了双臂的人不止他一个,还有其他的一些朋友,失明,或是失聪,不良于行,甚至是四肢瘫痪……他们都活得好好的,有些还在某个领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。顾铭夕压着下巴看看自己残缺了十年的的双肩,无疑,他的身体会令人惊讶,甚至害怕,他做事的样子也会叫人心里不舒服,但是,对顾铭夕自己来说,这真的没什么。
也许是因为他受伤截肢时年龄还小,也许是因为,现在的顾铭夕才十六岁,总之,面对家里亲戚长久以来的轻视和质疑,他心里存在更多的,不是委屈,不是生气,不是抱怨,不是破罐子破摔,而是一股发自骨子里的——不服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