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是因为太正常了,那些问题反而让思凌难以回答。她竭尽所能的编了一些答案,于是夏再道的脸色阴郁下来了,手轻轻的垂下,似乎思凌让他非常失望。
他并没有指责思凌,只是他的失望让思凌自然而然觉得太沉重了,主动要跟他解释:“对不起!我的身世……有点复杂。那是……”
“嗯,这样啊。”夏再道体贴的没有让思凌再解释下去,只道:“东西我先收下了,你先去休息休息吧。”
他们有专门的供客人休息的房间,是木板搭的,有很多盆栽的、或者干脆种在地里的植物。房间里的地面也是泥地,但很干净、压得又很平整。住在里面,心旷神怡,久远的疲倦又袭上心头,想在这难得的休憩场所,好好的睡一觉。
思凌躺下来,要沉进甜美的梦境里。忽然之间又睁开眼,心地清明。
她道:“如果我睡着了,你又多了一个弟子吧?——不,这些弟子,都是你的师父吧?”她的声音并不高。她的话刚说完,那些墙壁的木板,忽然之间就一片片的脱落,飞了出去。
屋顶向思凌落下来。思凌轻轻向上吹了口气。那金声诀作用于屋顶。尽管大部分是木材而不是金属,但仍然受金声所说服,飞脱了开去。
思凌现在躺在露天,一无遮掩。农田的弟子们,隔了六丈远遥遥围着她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似无数木偶。
思凌坐起身子,看见了夏再道。他如今也是面无表情,那慈祥的神色已经消失了。倒也并不凶狠。但思凌觉得身体发冷。
就好像你置身于茫茫的森林中。植物们对你也并没有特别的恶意。但你知道你没有别人相助,你会死在这里。而它们不介意把你的血肉化为它们的肥料,那你就会觉得身上这样的发冷。
夏再道和他所有的弟子们望向思凌的目光,就是把她当作了一个将死的人。他们对她没有特别的恶意,然而非常愿意接纳她作为他们的……肥料。
“所以这就是你得到的灵器的功能,对吗?”思凌凝视夏再道,“复制和生长。”他所有的弟子都跟他气质相似,因为都已经跟他同化。
他一开始对灵器的性质并不太了解,只使用了“探知”功能。这功能使得邱武馆可以在招生时探知弟子的生理状态。而在充分了解对方之后,“复制”功能就可以启动了。也就是邱大红之所以可以对抗思凌的依据:她复制了思凌的能量。
夏再道更上一层楼。他复制了生命。那些弟子原本是像思凌一样,上山来有求于他、或者是另有所图。但夏再道充分的发挥了灵器的功能,就把大家都搞成跟他一样的了。
“现在我绝不会让你得逞。”思凌遗憾的通知他,“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,有人可能会来夺你的灵器。不过看来,我自己就要夺你的灵器了。”
夏再道点头:“夺则夺矣,不用找借口。”
“不是,你如果不伤害我,我真的不会抢你东西的!”思凌努力的摆出一张忠正脸。不过显然夏再道一点都不听取。这就没办法了。空口无凭,先打为敬!
思凌放出了金声诀!金克木。夏再道的能力为木系的,思凌可以克制他。
然而夏再道刚刚跟思凌的短暂接触,已经复制了思凌一部分能力。其实他对灵器的修炼已经达到了这个地步,不需要真的接触对方,就可以用灵须来探知。思凌到小木屋里休息时,他也是用木板和泥土释放出灵须,还研究思凌的能力。
正是因为他的灵须碰触思凌,研究得太深入了,思凌才从梦中惊觉,发现自己着了算计,及时的翻身而起。
思凌金声玉振,夏再道用木系法力做出缓冲垫,并用复制的思凌能力进行反击。思凌又用烟花诀。夏再道还想复制烟花,先要摸清思凌这次招术的本质。结果思凌灵术太复杂、精神力也太强大了,夏再道反而被她压制,给诱入穷途,目迷五色,一时出不来。他自己也是跟他人精神作斗争很有经验的人,知道这时候应该极早脱声。可是思凌钳得他太牢了,他头涔涔而汗淆淆,愣是出不来。
思凌趁机直刺夏再道——啊呀,明明刺到了,怎么被刺到的那个,又不是夏再道了?又成了另一个面目模糊的弟子?
“没用的。”夏再道幸而脱身,声音缥缥缈缈,在每个弟子之间响起,“每个人都是我,我就是每一个人。你怎么可能除掉我呢?甚至连你自己都是我啊!”
不错,连思凌的心里,都发出了夏再道的回声。
难道连思凌都被夏再道魔根深种?她都成了夏再道的俘虏?夏再道等着!等她真的去检测自己的内心深处,是不是有哪部分已经被夏再道测反。那他的灵须,就可以跟着她思维的触角进入她的灵魂深处,得到她灵魂最真实的解析数据。那个时候,他就真的可以获得思凌了!
思凌略一沉思,板下了脸。那脸拉得像是卷帘门,把夏再道的灵须彻底挡在了外面:“你根本没有俘获到我!我心里能传出你的声音,只因为你刚才复制到了我的一部分金声诀,把你的声音直接传到我心的位置发出来。但复制的永远没有本体真实。你这雕虫小技哪里能瞒得过我!”
烟花匕一落,她把夏再道传过来的声音切断,掷了回去!
夏再道攻击失败。但思凌知道他有一件事没有说错:他跟复制体之间,已经很难再分清你我。换句话说就是他跟弟子之间已经很难有分别了。难道思凌真要把所有人都杀了,才能最终杀到他的真身?
思凌手持烟花匕,满场游走。弟子们全都是一脸的视死如归、全都是一样的面目模糊。思凌实在下不了手把他们全都打死。而他们却能伺机打思凌!毕竟在被夏再道同化以前,他们自己都有可能自带技艺。这些技艺都没有消失,对思凌仍然构成威胁。
目前思凌的处境很被动。她一边招架,一边对夏再道喊话:“你这个只会复制的家伙,算什么好汉!”
“激将法对我来说没有用的。”夏再道很好心的告知她,“你以为复制是容易的事吗?以前,最开始的时候我复制人类,结果复制出来的跟我一样,把我的缺点同样复过去。我们都一样有野心、一样有欲望。谁才能做本体?那可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啊!你知道经过多长时间的演化,我们才最终达到这个完美的平衡吗?我们把不必要的野心与欲望都去除了。无争才能长远。你的激将幻术对我们真的没有用。”
他在说话的时候,思凌仍然在满场游走,仍然不忍心下手击杀这些傀儡。傀儡们对她可不容情。思凌招架得很狼狈,头发散开了、汗水也滴了下来。
可她眼里亮起了光:有了!“夏再道,你即是他们,他们即是你。”她微笑道,“但是,为何只有一个人才能做本体呢?”
夏再道的声音困惑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——啊!”
分开所有傀儡,思凌烟花匕直直指向一个弟子:为什么复制体和本体之间可以达到妥协?“谢谢你告诉我,你们达到无争。”只有力量的平衡才能达到无争。然而做本体明明是有利的事。怎样的考量才能抵销对于做本体的渴望?因为做本体也有不利的事!
“刚才我试着攻击每个人。每个人都动了。但只有一个人不动。因为他不能动!本体的缺点就是他再也不能动!”
这个人像是植物一样长在了地里。他可以放出触须,但是自己的身体却再也不能动。所以这所有人里,愿意让给一个人做本体。那个本体可以指挥他们,付出的代价则是再也不能动。
思凌的烟花匕扎进了他的身体。他的脸慢慢的变化了,变回了夏再道的样子。
他低着看着自己的脚。那脚仍然扎在地里,动也不能动。
傀儡们都惊慌失措,四散开去,然而不知如何逃跑才好,又奔回来,无意识的彼此撞在一起,发出咯咯的声音。
本体受到伤害的时候,他们也很快的木化了。他们的身体僵化、仅剩的意思也变得溃乱。思凌重创了“再生花”。
——此诀名为“再生”,以花为本形。在觉醒之前,它是花苞的形状,花鳞呈青灰,紧紧收拢,就好像是一个石蛋一样。觉醒之后,花鳞逐渐舒展,先是伸出灵须。在最开始,那灵须很硬。夏再道把它们掰了下来,就成为武馆试验学员用的小棍子。
不断的觉醒之后,再生花的灵须会越来越柔软,最终变成无形。
而再生花也越来越需要沉进泥土中生长,而由它的宿主作为它与地面上世界的连结。也就是它的宿主必须双足伸在花心里,而身体探在地面上,就好像天线一样。非如此,再生花不能进一步生长。
如今思凌窥破了秘密,重创了夏再道。夏再道忽然好像清醒了,伸出手恳求她:“帮我拔出来吧!”
“为什么?”思凌问道,“这是什么阴谋吗?你自己拔不出来吗?”
“你听说过‘无力自拔’这句话吧?”夏再道反问她。
“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……”思凌跟他确认,“如果强行把你跟再生花分离,你跟它的宿主合约也就解除了,它不再认你为主?”
“是的。”夏再道艰难点头。即使如此他也希望思凌能把他拉出去。
“这是什么阴谋吗?”思凌请问他。夏再道沉重的闭了闭眼睛:“是我觉得太累了。趁现在,帮我解脱吧,拜托你!”
“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……”思凌谨慎的分析着形式,“如果我把你拉出来,再生花会希望我继续做宿主。如果我不能抵抗,我就要代替你被种进地里了。”
“那你怎么打算呢?”夏再道豁出去问,“要不要赌一把?”
思凌半晌不语。她凝视夏再道,夏再道也回视她。
两个宗师级别的精神力高手,就这样彼此对峙。旁边的弟子们六神无主的挤在一起,感受到他们对峙的压力,在这大冬天的都挥汗如雨。只有场中两人,就像他们的衣服颜色一样,一个如葛般沉朴、一个如天般清澈。
在估量夏再道的心思时,思凌忽然走神了。她想:埋在雪里的传鹰,不知道怎么样了。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重生。
好像感应到她的思绪,那山谷中的雪堆动了动,有只觅食的麻雀吓了一大跳,飞走了。在天空中盘恒一会儿,它抵不住好奇,又飞回来。
雪安静了很久,忽然飞起一个雪怪,是从雪底下飞出来的,一下子把那雪尘像打炮弹一样的打出去。那麻雀振翅要逃跑,小嗓子还来不及“啾”的叫一声,就被雪怪抓在了手里。
雪怪看了麻雀一会儿,似乎是不认识它。麻雀小小的黑眼睛里,满是恐怖,如果是人,可能已经求情出声:“你放了我吧!”
雪怪端详了麻雀一会儿,觉得很有趣,张开嘴笑了。那笑容仿佛是一朵花。
他的嘴笑嘻嘻的张开,就把麻雀连头都咬进了嘴里,嚼了一会儿,吐出羽毛和骨头。吃相不佳,分毛剔骨颇不熟练,吃完之后身前都是血污。他低头看了看,自己也不满意,就抓了一把雪,好好把自己擦了擦。
远远的传来马嘶声,他注意的抬头,侧首倾听。
是以前朝廷追杀者骑来的马。雪崩之后,有一匹马还没死,游荡在山间,始终没被任何人抓住,身上的鞍袋也一直没有被卸下来过。
雪怪循声向它走去。路上,雪又下大了。
天是越来越冷了。山顶又重新结起雪帽。以前这里有青巾军的人搜救传鹰,但那谷里的雪怎么都掏不空。掏出来一些,新的雪又流回去了。本地人说:这要等到春天才有希望了。这挖出来的,反正已经是尸体,绝无活路了,也不急在一时。说得原有理,再加上镇国王封锁得越来越严密,青巾军只好先退回去,放弃了援救。
他们如果还在这里,看到有一只雪怪从谷底爬出来,会有多惊讶呢?
那雪怪听着马嘶声,慢慢的往前摸去。有一会儿,马嘶停止了。他站在那里,失去了方向,转着头慢慢的倾听。
他听到了远远的硬蹄子扎进雪堆里的声音,便笑了,朝着那声音走过去,果然,不一会儿又听到了马喷响鼻的声音。
这时候,雪怪就越发的谨慎了。他像动物觅食一样,压低身子前行。看见了马。那马也感觉到危险的逼近,不断转着身子、转动着耳朵,喷着响鼻,非常焦躁,竭力想弄清楚危机到底来自哪里。
雪怪的动作却实在是太轻了,以至于那马根本就听不出来。雪怪终于靠得那马足够近。马一惊,似乎总算发现了是谁在狩猎它。
它想跑,但是晚了!雪怪一跃而起,扑到它的身上,紧紧的揪住它的鬃毛。马受惊过度,开始放蹄狂奔,想把马上的骑士甩下去。但雪怪始终紧紧的贴在它身上。像一块狗皮膏药。它身上那没卸的鞍辔有助于人类奴役它。但即使没有鞍辔的加持,雪怪的骑术也是不凡的。
马跑了很久,累了,终于跑不动了,四蹄缓下来,认可了上头人类对它的主权。它鼻孔里发出奴性的哼哼声,认主了。
雪怪却不是普通的人类。普通人类征服了一匹好马,就该奖励的拍拍马脖子、给点草料给块糖什么的,慢慢和把马骑回去。而雪怪拍了拍马的脖子,却是亮出了獠牙,显然很渴望马的血肉,那可比一只麻雀更加灼热和丰盛。
马吓坏了,四蹄软折,瘫在了地上。雪怪低头要啃它脖子时,看到了它的眼睛。它的眼睛明澈得像一面镜子。
雪怪忘了啃它,盯着它看了很久,放开了它的脖子,牵了牵缰绳。
马在地上已经休息过了一会儿,恢复了体力,幸免于难,更臣服于新主子的管辖,慢悠悠放开蹄子,往山下走去。
人说老马识途。马是有认路的天份的。这匹马在山里撒野跑了很久,应该是出于失主和雪崩的惊恐。现在又有主了,它就栽着新主人回山下去了。
雪怪在路上摸了摸鞍上系的袋子,听到里头有叮叮咚咚的声音。他打开,看到里面有金的银的石头、有的打成叶子的形状,挺好看的。此外还有肉干。这个他就直接放到嘴里嚼食了,比麻雀好吃多了。一边嚼着,他一边继续翻看,又看见一些小的好看东西,比如几张纸,上面画的画就挺漂亮。
其实那是银票,全国通兑,好几百两银子呢!
朝廷的追杀者都没有这么多存款。这是他们的活动经费,有需要时才能动用的,擅自使用了回去没法报帐,是要遭罚的!
雪怪好奇的把银票拿出来,在手上揉一揉,又拿它蒙着眼睛对着太阳看了看,失去了兴趣,随手就丢了。
他信马由缰,走着走着,到了一处小溪边。溪水已经结冰了。他在冰上看了看自己的样子,眉毛鼻子上全挂着血碴冰碴。他很不满意,一拳把冰面砸破。水溅起来,把他吓了一跳。
直到发现那冰下的水,也只是水而已,他就不怕了,掬起水,给自己洗了把脸。那雪屑下露出的脸,确然是传鹰。(未完待续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