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你说真的还是假的?”江楚人对着她的脸揣度片刻,“我不相信你这番话。那么,先前说的那番才是真的?”
“随便你怎么想!”许宁把辫子一甩,“你要再敢到我们铺子前面来,左脚给我看到我斩左脚,右脚给我看到我斩右脚!”哎呀,她到底是上海女孩子。上海女孩子是甜起来灌得你醉,狠起来抽得你筋。江楚人给骇住了。许宁回到铺子中,许妈妈正找东西,把刚装好架的水果又翻出来,最后从个纸盒子底下找到新扫把:“原来在这里。”怪不好意思的捶着腰,“我这记性!”
她现在大不如前,老态疲态毕现。上海女人即使老了,也是个精明的斗鸡似的老太太。许妈妈好像一下子连上海女人的身份都失去了,变成她前二十年最看不起的“乡下女人”。
许宁帮她把水果重新归整。许妈妈坐在旁边,絮絮道:“刚打完日本,又开始打共党。现在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。租金越开越高,过路费越收越多。回乡下算了,我们好歹还有一亩三分地。”
许宁不是第一次回答了:“好的。等冬天租约满了,我们不再续租,搬回去。”
许妈妈却道:“那你爸回来该找不到我们了。”想想,又恨道,“那个老棺材板子,让他找不到好了!他反正知道乡下那点地皮的,铺子没有也能找到那边去。那样都找不到,也不用他找了!我们也不要他找呢!干脆卖了田到其他地方过活好了,谁要见他!”
都是车辘轳话。许宁知道母亲的奋勇最多去到放弃铺子回乡下的地步,不可能真的卖去旧田、往陌生地方谋新营生。这些不过是“你等着瞧!”之类的意气话。许宁很放心,继续做家务。理发店的小伙计端了一大碗家常煎饼过来,口里讷讷的,说些邻里照应的场面话。许宁抬了抬头,又低下,跑到后院去做事。许妈妈不再发牢骚,接了碗,谢了他。小伙计搭讪着磨了半圈,走了。许宁蹲在门廊那儿洗墩布,许妈妈将煎饼放进纱橱里,转身窸窸窣窣去摸东西,找到了,递到许宁面前。许宁一看,是书本。她诧异的抬头望妈妈。许妈妈道:“这下子学费没着落了。你明年想升学,怎么办?学费也叫陈家少爷小姐掏吗?”
许宁拨浪鼓一样摇头。
“是啊,”许妈妈道,“那你就要好好念书了,非考个奖学金不行。”
“妈妈——”
“干嘛?你妈妈又没发了疯,难道叫你中途辍学?不读书怎么过日子?嫁人?嫁人也不知靠得一辈子不能呢!还不如自己两只手。念书去!活儿放着我来。怕啥?反正一直有他没他,里里外外还不都是我来。”许妈妈说着,眼圈都红了。
“我好好念书。”许宁飞快的说,抱着书本子坐回桌边,看看那些课文,还是熟的,重新温起来也不难。坐在那陈旧的矮书桌边,翻开书,许宁心里有那么刹那间希望回到最小的时候,没有引起争夺和痛苦的男人,只有安安静静、一点一点落下来的雪白小槐花,美丽热情的邻家女孩子,温暖的人家。可惜暮气漫过窗棂,淹没一切回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