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允炆不敢置信的望着朱元璋,整个人呆楞住了,如遭雷击一般,视线很快变得模糊。
祖孙之情竟掺入了这许多政治的残酷冷血,心地单纯的朱允炆很不适应,他不知道朱元璋为何会为他留下这一步退路,难道他已预料到自己守不住江山吗?
朱元璋苍白的面孔浮上愧意,沉默良久,仰天长叹道:“物竞天择,孙儿,你是个好孙儿,是个孝顺有礼的孙儿,朕一直都知道,朕愿意在九泉之下看到你顺顺当当做一辈子皇帝……可是,孙儿,你能做好一个皇帝吗?能守得住江山吗?世事总是残酷的,若然你守不住江山,被你的皇叔篡了位,朕……实不忍见你死在叔叔手下,孙儿,答应朕,若事不可为,天命不在之时,好好保存自己,出家避祸吧!朕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活到老,这天下谁当皇帝,并不那么重要,朱明天下,还是朱明天下,你只要活得好,活到老,朕便宽心了……”
一位老人如泣如诉的述说,令朱允炆心神俱震。
皇祖父一直是个睿智的老人,他有着洞悉世间一切的锐利目光,藏在阴冷残酷表象下的,仍旧是那颗火热的,对子孙无尽疼爱的慈悲心。
这一刻,朱允炆释然了。
他缓缓将木匣子盖上,收好,然后很郑重的看着朱元璋,如盟誓一般肃然道:“皇祖父,这个匣子孙儿一定会留着,一直留到孙儿扫清我大明内忧外患,开创一个功盖唐宋的辉煌盛世,孙儿那时会封禅祭天,告慰列祖列宗,将这个匣子掷入铜鼎烧化,把它再还给皇祖父!孙儿那时会告诉祖父,您担心看到的那一天,永远也不会发生,孙儿会做好一个皇帝,会做一个好皇帝!”
朱元璋虚弱的笑了,笑容中充满了欣慰和畅快,他已亲眼看到,这个孱弱的孙儿,已经破茧而出,虫蛹化蝶,在阳光下展开了美丽的翅膀,他,终于长大了。
“很好,很好……”朱元璋闭眼微笑,老泪肆意在苍老的面孔上流成了河……“孙儿,你出去,叫萧凡进来,朕有些话,想单独跟他说……”朱元璋疲惫的斜靠在床头道。
朱允炆捧着匣子站起身,擦了擦脸上的泪痕,依言退了下去,走到殿门边,朱允炆回过头,依依不舍的看着朱元璋。
朱元璋躺在龙榻上,一边急促的呼吸,一边看着朱允炆微笑,笑容如往常一般温暖,慈祥。
祖孙二人相对而望,默然无声的做着最后的决别。
未多时,萧凡孤身进入殿中,二话不说便在朱元璋龙榻前跪下。
朱元璋的笑容早已敛起,他冷冷的盯着面前伏地而拜的萧凡,良久,他缓缓开口道:“萧凡,朕快死了,临死前,朕不召见别的大臣,不召见皇子皇孙,不召见满朝公侯功勋,却偏偏召见你这考个秀才都要作弊的人,你可知为何?”
萧凡冷汗唰的流下,心中恐惧不已,老朱该不会琢磨着要我给他陪葬吧?
“臣愚钝,臣委实不知。”
朱元璋虚弱的咳了两声,面孔泛上几许苍白,然后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,道:“你不妨猜一猜……”
萧凡一凛,小心翼翼看了朱元璋一眼,试探道:“陛下……莫非想让臣补考一次秀才?”
朱元璋顿时觉得胸中一股血气翻涌。
这一刻他真的生出要萧凡陪葬的心思了。
“罢了!”朱元璋咬着牙,缓缓道:“朕召见你,是为了告诉你,朕死以后,你在朝中权力必然盛极一时,朕要提醒你,不要做一手遮天的权臣,须知‘盛极而衰’的道理,胡惟庸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,你可不要做第二个胡惟庸,否则,你的下场会很凄惨!”
阴恻恻的话语,如同地狱吹出来的风,萧凡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,急忙伏地磕头,颤声道:“臣绝不敢擅权乱政,祸乱朝纲!”
朱元璋神色稍缓,接着道:“你以后当好生辅佐允炆,允炆姓弱,有些事情难免优柔寡断,你要尽一个臣子的职责,该劝谏的劝谏,还有……锦衣卫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,不可轻易裁撤!”
“臣……遵旨!”
正事说完,朱元璋斜靠在床头,缓缓舒了一口气。
该说的都说了,现在,该是他告别人世的时候了……朱元璋神态疲惫的阖上眼,忙了一生,艹劳了一生,现在,他终于可以放心的歇息了。
“朕现在……其实很想知道,后人……将如何评价……朕的一生。”朱元璋气息有些急促,原本苍白的面孔泛上几许不正常的红光。
萧凡心中黯然,他知道,这是人油尽灯枯的先兆。
这是个可怜的老人,他富有天下,然而他的心中却穷得像一无所有的乞丐,他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打下了一座江山,可他却没有一个可以交心换命的知己,朋友,曾经向他效忠的功臣名将,已被他杀得干干净净了,偶有活下来的老战友,也被他冷酷残忍的铁血手段吓怕了,远离了,孤家寡人,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。
他的一生,能用“成功”或“失败”两个词简单的概括吗?他的一生太复杂了,功与过,是与非,哪怕是数百年之后的史学家们,也无法对他做一个正确而中肯的评价。
萧凡当然更不能,他对朱元璋,一直是畏大于敬的。
朱元璋杀戮大臣的名头太响亮了,连萧凡这个后知数百年历史的穿越者也不得不畏他三分。——并不是所有的穿越者都在陌生的朝代称王称霸的,萧凡就是一个例外,他是个胆小的人,胆小并不可耻,至少他自己认为不可耻。
看着病入膏肓的朱元璋,这一刻,萧凡心中泛起几分酸楚,尽管朱元璋几次三番差点把他杀了,可对这位可怜的老人,萧凡真的恨不起来,甚至对他还产生了一丝同情。
“后人的史书上,定会夸耀陛下是个伟大的皇帝,您光复汉人江山,驱除鞑虏,开创大明帝国,光耀后代,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皇帝。”萧凡半蹲在朱元璋的龙榻边,看着他浑浊渐渐无神的眼睛,缓缓安慰道。
朱元璋的眼睛稍稍亮了一下,喃喃道:“后人……真会这样说吗?朕……朕的一生杀过那么多人,做过那么多错事……后人,还会如此评价朕?”
萧凡沉默了一下,道:“陛下,后人如何评说,已不关我们的事了,陛下且宽心吧,纵是青史留名又如何?追其究竟,不过一段往事而已……”
朱元璋喘息着笑了,笑容透着一股释然。
“是啊,说不在意,其实朕还是在意,一代帝王,拥有整个天下,他还追求什么?无非身后之名罢了,其实……身后之名,又与朕何干呢?……朕着相了。”
朱元璋喉头一阵蠕动,气管里痰音嘶嘶作响,仿佛在拼尽力气呼吸着人世间的最后一口空气。
他枯槁的老手忽然一把抓住萧凡的胳膊,双目无神的睁大,眼中瞳孔剧烈收缩成针尖,又忽然放大,神色间渐渐布上一种临死前的恐惧。
“萧凡……萧凡!朕要死了吗?朕……不想死,朕多想再活几年啊……”
萧凡心中一阵黯然,他反手握住朱元璋的手,柔声道:“陛下,死,并不痛苦……”
“死都不痛苦,什么才……痛苦?”朱元璋挣扎着喃喃问道。
萧凡脑中不知怎的,忽然浮现家里后院埋着的那么多银箱子,沉默半晌,无限感慨道:“……最痛苦的事莫过于……人死了,钱却没花完,嗷……”
朱元璋停止了挣扎,神态非常平静的缓缓道:“萧凡,朕不怕死,……但朕不希望是被你气死……”
萧凡一惊,急忙跪拜下来,惶恐道:“臣有罪!”
朱元璋脸色渐渐变成死灰色,如同风中的残烛,努力燃烧着生命中最后一丝光亮。
睁着无神的双眼,朱元璋的声音也越来越低。
“萧凡,朕今曰京郊骑马,仿佛……仿佛又回到了当年……金戈铁马的战场,朕……朕真想……再回到过往的岁月中……手执利剑,斩将……夺旗……”
萧凡回想今曰朱元璋马场上的飒爽英姿,神色也一片敬佩和向往。
望着龙榻上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朱元璋,萧凡心中酸楚万分,犹自强笑着宽慰道:“……陛下今曰马场上雄姿英发,臣感佩不已,臣觉得陛下的这种死法很有创意,年迈快死的大臣们看到后很受启发,很受鼓舞,不少人当场表态说,他们将来死的时候,也来马场骑马遛一圈儿,再抽出刀朝天比划比划,那感觉简直拉风极了……”
萧凡滔滔不绝的说着,朱元璋的胸膛却猛地鼓起老高,接着又飞快瘪了下去,浑身止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。
萧凡见状一惊,立马住了口,焦急唤道:“陛下,陛下!您怎么了?臣……这就去叫太医……”
朱元璋不知哪来的力气,忽然伸出枯槁的手,一把揪住萧凡的前襟,把他拎到离脸最近的位置,喘息着阴森道:“萧凡,你……你这混帐东西……朕,朕果然被你气……气死……”
言未毕,朱元璋手一松,软软倒在龙榻上,气息全无。
萧凡目瞪口呆发了半天楞,望着龙榻上一动不动,业已气绝的朱元璋,脑子里轰轰作响,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,良久没回过神来。
一代开国皇帝,史上最具凶名的暴君,就这样被我……气死了?
气死皇帝……是个什么罪名?
萧凡纵然再是法盲,也知道气死皇帝的罪名轻不了,肯定不像大街上摸别人钱包押到官府打几板子那么简单……想到这里,萧凡浑身一个激灵,然后飞快回头,目光迅速在殿内巡梭了一遍。
万幸!由于朱元璋要交代临终遗言,殿内侍奉的宦官宫女们为了避嫌,早已自觉的退了出去,整个大殿空荡荡的,只有他和朱元璋两个人,一个活人,一个死人。
萧凡擦着冷汗长长松了口气,正待放声叫人,却见朱元璋遗容狰狞,怒气勃发,满脸杀气的样子,萧凡又禁不住吓了一跳。
老朱杀气太重了,这幸亏是他来不及下旨,不然今曰萧凡铁定死在他前面……杀气太重不好,阎王不高兴的,再说别人若进来见朱元璋死时是这副模样,没准会以为朱元璋是被他萧凡活活气死的呢……萧凡心虚的想了一下,于是麻着胆子将朱元璋的遗体放平,趁他面部表情还未僵硬,伸出手将朱元璋的嘴合拢,又将他的嘴角往上拉了一下,人为的制造出一副含笑九泉,死也瞑目的假象。
左看右看,觉得没有破绽了,萧凡这才一整表情,很快露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,往后退了几步,朝朱元璋的遗体远远跪拜下来,然后放声大哭道:“皇上!皇上!快来人啊!天子……天子驾崩啦——”
呼啦一声,守在殿外的朱允炆和朝中众臣全部涌了进来,纷纷朝朱元璋的遗体跪倒,众人捶胸顿足,痛哭失声,武英殿内一片愁云惨雾……萧凡心虚的看了看左右,发现没人注意他,这才清了清嗓子,随着众臣一齐大哭干嚎起来。
午门上方五凤楼的丧钟大鸣,钟声悠扬低沉,飘荡在京师的夜空。
洪武三十一年五月二十四,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驾崩。享年七十一岁。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