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青平静地道:“你说。”
“若沈田所部截下了陈树丰,将其全部押回大营,学生以为,侯爷万万不可对陈树丰动手。”
“为何?”
段无忌缓缓道:“杀陈树丰,是为意气之举,只为泄一时之愤,若然杀了他,侯爷的前程全完了,长安的天子必将治侯爷之罪,侯爷手握数万雄兵,为大唐牧守西域,若因此事而被问罪调离,回到长安后或许会有牢狱之灾,就算免了牢狱,也有可能终生不得重用,从此在长安闲散终老,如此后果,皆因一时意气而起,岂非不智?”
顾青笑了:“无忌,难得你如今剖析利弊如此清醒理智,看来你在我身边真是成长了不少。”
段无忌恭敬地道:“是侯爷平日教导得好,学生大有收获,终归有那么一点点长进。”
顾青摇头道:“如果人生在世,遇事只知利弊,而不知善恶是非,就算位居人臣之巅,活得未免也太可悲了,无忌,趋吉避凶,利弊权衡固然重要,但做人不是为了规避凶险而活着,世上有很多人,明知眼前是一条死路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地往前冲,你觉得他们傻吗?”
段无忌呆了一下,道:“他们……”
顾青沉声道:“两年多以前,在青城县发生了一件事,是宋根生惹的祸,那件事你应该知道,我召集了许多江湖豪杰共赴青城县,为了保护宋根生,那些豪杰舍生忘死与敌人豁命相搏,敌众我寡之下,明知是死他们也义无反顾,最后活下来的只剩寥寥数人,其他的豪杰全部战死……”
“他们就埋在咱们石桥村的山腰上,每年冯阿翁都要带着全村老少上山拜祭他们,每逢年节各家皆有供品香火奉上,各家的孩子自记事时起,便有长辈告诉他们那些豪杰们的故事,他们曾经干过多么了不起的事,他们死得何等悲壮伟大……”
“无忌,这些豪杰是我心中一生的丰碑,他们也应是你的丰碑,告诉你生于人世间,有的事情比生死和利弊更重要,值得豁出性命去维护它,富贵官爵之外,尚有天理公道。”
段无忌听得冷汗潸潸,躬身垂头道:“侯爷,学生错了,学生受教。”
顾青笑了笑,道:“咱们石桥村出来的人,一生不求大富大贵,但求无愧于心。若干年后躺在床上临终闭眼前,能够无愧地说一句此生有错,但没有害过人,这辈子便算圆满了。”
“是,侯爷,学生谨记于心。”
段无忌神情湛然,抬头又问道:“那么侯爷,您已决定要杀陈树丰了吗?”
顾青脸色又阴沉下来,无比烦躁地揉了揉额头,叹道:“我是真的不愿闯这个大祸,但安西军将士在等一个公道,我若不给,则军心尽失,以前听很多大人物一脸无奈说什么‘时势所迫’,我当初还曾讥笑他们矫情虚伪,如今我可算真正尝到‘时势所迫’的滋味了……”
“若被拿下的几名部将无碍,或是只受了一点点小伤,此事便作罢,各营将士若不服,让将领们弹压下去便是,若那几名部将受了拷打重伤,或是丧了性命……”
段无忌眼皮一跳,盯着顾青的眼睛。
顾青阴沉的脸庞如寒冰一般严酷,冷冷地道:“若部将丧了性命,就怪不得我血债血还了。”
言出如刀,一股冷风仿佛从刀刃上拂过,刺进了段无忌的心里,瞬间寒毛倒竖。
…………
茫茫大漠上,陈树丰策马狂奔,马鞍后面拴着一根绳子,绳子的另一端牢牢捆绑着一名旅帅模样的安西军武将,武将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,人拴在马鞍后,浑身伤痕累累,马儿狂奔,旅帅却被倒在地上被拖拽了好几里路,人已陷入昏迷。
陈树丰的周围是他从长安带出来的一千骑队。
今早闯入安西军大营,二话不说拿了李嗣业的三名部将便走,为了防止安西军将人救回,陈树丰特意没有回自己的营地,而是率军北上,策马狂奔,离龟兹城上百里后,来到一处无人的沙漠地带才停下。
接下来便是严刑拷打的过程,过程很残忍,陈树丰仿佛跟安西军有仇似的,将李嗣业的三名部将拷打成了重伤。
拷打只是过程,不是目的,陈树丰要的是他们的口供,最好是能将顾青攀咬一口的口供,拿到这份口供,他今日所为便算是功德圆满,可以领赏了。
领的不是天子的赏。
狂奔了几里,后面被拖拽的旅帅已没了知觉,陈树丰这才下令队伍停下,下马蹲在这名旅帅面前端详片刻,然后满意地点头。
一名部将凑上来,将陈树丰拉到一边,轻声道:“陈校尉,今日所为是否有些过了?顾青的脾气可不太好,咱们若将他的人弄死了,回头顾青怕是不会放过咱们……”
陈树丰冷笑:“我怕他?顾青胆子再大,他敢杀我吗?我们来安西就是督查安西军,顾青也要看咱们的脸色,上次与河西军火并,天子已非常震怒了,顾青哪里还敢动弹?若再对咱们动手,他这辈子算完了,你真以为他是不要命的角色?”
部将见他一脸戾气,心中暗暗畏惧,忍不住道:“陈校尉,小人不明白,您是否与顾青有旧仇?当初咱们刚到安西时,您便执意不愿住进安西军的大营里,非要另扎营地,与安西军区别开来,每次提起顾青,您总是没好脸色,您和顾青莫非昔日在长安时结过仇?”